勇氣,大家都這麼叫他。

整條街上三十五戶人家,他知道每一個人,還有他們的每一個故事。

風和日麗的午後,總會看到勇氣在街上這一戶、那一家亂竄,自然得像是肆意吹拂的風。

「聽故事。」每當別人問起勇氣那些勤奮的問候,他就會這麼回答。

而那一對老爺爺奶奶的故事,勇氣尤其喜歡。

 

「勇氣,要不要吃話梅?」

隔壁的老奶奶總是笑呵呵地對他招手,腳邊放著一簍子攝取了陽光精華的青梅。

勇氣喜歡老奶奶做的話梅,還有她歷經風霜雪月的歲月刻痕下,掩藏不住的和藹笑意。

勇氣對老奶奶與她的話梅的故事百聽不厭,老奶奶如何發現做最美味話梅的秘密、如何用一顆話梅拯救被幫派綁架的前村長女兒、如何用話梅編織與過世丈夫的種種回憶⋯⋯

「阿忠走了之後,我就跟兒子和媳婦來到這裡,沒想到第一晚,村長的女兒就被一群壞蛋綁走了!」每當講到這,老奶奶的臉就氣得通紅,「⋯⋯後來啊,沒想到是話梅救回了村長女兒。勇氣啊,你說是不是很神奇?話梅的力量可是能融化人心的哦!那群壞蛋現在改邪歸正,就住在這條街上呢!你看那家的吳大哥,以前就是那些壞蛋之一,現在倒是常常來我這買話梅呢呵呵呵。」老奶奶笑得合不攏嘴。

坐在老奶奶旁邊,勇氣聽得雙眼發亮。

 

「勇氣啊,今晚是世界拳王格鬥賽哦,要不要來看啊?」

對街的老爺爺瘦瘦高高,卻自稱是上一代輕量級拳王。

勇氣喜歡老爺爺時不時弓起身子,自個兒對著空氣喝喝揮幾下拳的模樣。勇氣從沒機會看他站上擂台,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,不過勇氣相信那時的老爺爺一定無比帥氣。

檯上放著的一座座獎杯,被老爺爺照顧得閃閃發亮。看到它們,勇氣就會想起每一個獎杯背後的熱血故事——老爺爺稱霸拳壇、發燙的英勇事跡。

「然後那傢伙一記直拳,正巧打在我的鼻上,要不是我一個失神不然肯定不會挨那拳,啊,總之,雖然頭很昏視野都被血矇住了,但我可沒倒下,反而給那傢伙吃了一記、我最自豪的沖天上鉤拳!就像這樣——喝!結果你猜怎麼著?他居然倒地不起!就沒再站起來了!哈哈哈這就是我的第一座獎杯的由來啊哈哈哈哈哈!」老爺爺摸摸自己有些歪斜的鼻梁,笑得不亦樂乎。

 

但勇氣最最喜歡的,果然還是村裡,最漂亮的女孩小夏。

常常,小夏會拉著勇氣出去玩,有時還會趁勇氣正聽著街坊阿姨伯伯們講故事時,硬是拖走勇氣。當然,每一次都是小夏出主意到哪玩耍。

「勇氣!爸爸說山裡的山洞有隻可怕的大熊,嘻嘻,咱們一起去看看吧!」

「不、不要啦!妳爸爸會生氣的。」

「膽小鬼勇氣!」小夏扮了個鬼臉。

於是,臉色鐵青的勇氣就跟在小夏後頭。對勇氣來說,只要能讓小夏盡情冒她想冒的險就好。

只是,儘管小夏再怎麼想去山的那頭看看,他們總會被切割了山與平地的那條湍急溪流堵住去路。

過去來過幾百回,小夏想跨越那道阻礙的希望,總是燃燒後熄滅、熄滅後重新燃燒。

勇氣很佩服小夏從不對一成不變的那條溪感到無聊,他自己是連想到河的對面的想法都從來沒有。

勇氣想說,他們一輩子都過不去的。站在後頭,勇氣看著小夏獨自對著沒有任何表情的水流發脾氣。

望著高大的山,累了的小夏悻悻然與勇氣並肩坐在溪邊。

她會開始對勇氣說起她的爸爸媽媽的故事,小夏的父母是商人,常離開村子,一走就是好幾個月。或許這也是為什麼,小夏如此渴望到外面的世界一探究竟的原因吧。

除了小夏訴說她聽到的外頭的世界,她也會異想天開,說著幻想中充滿魔幻的世界,有騎士,有魔法師,有飛龍⋯⋯儘管都是小夏想出來的,勇氣還是很喜歡。

 

日復一日,春夏秋冬來了又走,太陽依舊高掛,永恆的大地上,卻沒有永恆的生活。

小夏隨著父母,搬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,在那裡,小夏爸媽說,會有很多很有趣的事物。

「膽小鬼勇氣,不要永遠都不敢過河喔。」小夏哭紅了雙眼。

至少,小夏終於能跨越那座山了⋯⋯勇氣目送小夏一家人離開,忍著眼淚心想。

往後,只剩下勇氣一人,對著山和天空發呆。

更讓勇氣心碎的,是老奶奶的離開。

告別式上,勇氣一直一直哭,像是眼裡藏了一罈海洋,永遠無法停息湧出的淚水。

 

老爺爺也變了。

不再跟勇氣講他的拳擊故事了,沒有喝喝揮拳的模樣了,檯上的獎杯不知何時蒙了一層灰,老爺爺只是成天望著空氣中浮動的灰塵。

這一天,勇氣陪著默默不語的老爺爺度過下午,正準備離開。

「勇氣⋯⋯

「什麼事?」

⋯⋯說個故事給我聽吧,勇氣。」

勇氣側頭想了想,說道:「黃伯伯說過,他以前很討厭狗,但是自從他⋯⋯

勇氣停住,因為老爺爺搖了搖頭。

勇氣又想了會,說:「陳大姐她喜歡過十三個男孩子⋯⋯

老爺爺搖頭。

勇氣急了:「李叔說他七歲時為了藏爸爸的酒瓶掉進井裡——」

老爺爺搖頭。

「小夏說山的那一頭有龍會——」

勇氣急哭了,但老爺爺還是搖頭。

「奶奶用她的一顆話梅,救了前村長的——」

「勇氣,」老爺爺嘆了口氣,好重好沉,「我想聽的⋯⋯是你自己的故事啊。」

鼻涕與淚爬滿整張臉,勇氣怎麼抹也抹不掉。那些悲傷的事,小夏的告別、老奶奶的逝世、老爺爺的豪氣不再⋯⋯彷彿終於坍塌的大牆,壓得他只能啜泣。

勇氣奪門而出,朝著他也不知道的方向,只是一直跑著。

撒了一路眼淚,勇氣好不容易抬起頭。

依然恣意賽跑的湍急溪水,對岸是異常高大的山,隔絕了他與小夏的龐然大物。

不知不覺,竟來到他與小夏許下約定的地方⋯⋯什麼約定?

「膽⋯⋯小鬼勇氣⋯⋯不要⋯⋯不敢過河⋯⋯

勇氣喉頭鼓動,努力克制更多淚水滑落。可不能讓小夏看到自己這副小鬼頭模樣啊。

 

 

他坐在溪畔,直至晚霞在天際染滿她的談吐。

淚痕依舊掛在那,只是勇氣不會再讓臉上有更多的痕。

山與河不曾跨越,就看不到對面的世界。

故事不去親手寫,就成了失去冒險的一張空白。

勇氣現在相信。

 

「我的名字是,勇氣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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