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漫．嗑書人

有一種故事，當別人問起時會讓你用興高采烈、緬懷的語氣訴說，雙眼還閃著光芒。

有一種故事，它有殘缺、並不完美，想起時甚至帶點揪心。

有一種故事，沒有遺憾，卻使你在回想的時候還感受得到當下苦澀的憾恨。

我長大的環境、教育，告訴我結果與成就是最重要的——當別人看著你，他們不會看到你背後的努力和淚水、單純喜歡一件事的熱忱，而是牆上貼滿滿的獎狀、玻璃櫃後閃閃發亮的獎盃。

「結果」很重要，我承認，因為只有結果才能讓一個人擁有資格，當那個最與眾不同的人。

這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，我們都是這樣被教導，自小學時期開始。

那年，我五年級。

就讀鄉下一所新學校，擔任成軍不過幾年的女子樂樂棒球隊靈魂二壘手，放學後的練習是我每天最期待的事。

沒有想太多，打球對我們而言像是天生註定般純粹，彼此的相遇是為了快樂地一同踏上那草皮。

於是滿帶笑容地前進縣賽，也只是因為，打樂樂棒球真的很快樂。

縣賽分成好幾輪，採單敗淘汰制，如果贏到最後成為縣賽冠軍，就能前進全國賽。隊史年輕的我們在參賽學校間幾乎無名，被看好的都是傳統強隊，當然沒有人預測到我們——山佳國小女子樂樂棒球隊——將會走到那麼遠。

「我們一定要贏，一定會贏的！」那時青澀的我還不太懂得如何振奮士氣，只是嚷嚷著不知哪來的自信。

結果令人驚艷。

一路上我們過關斬將、勢如破竹，每場比賽都以誇張的分數差距摘取勝利，殺進冠軍賽！在那瞬間我們都有股強烈的預感——可以，我們真的可以。即使最終的對手是去年的縣賽冠軍客庄國小，我們也會勝利。

我亂蹦亂跳地和隊友們歡呼，我們可是要去全國大賽的強者！

手中那顆橘色樂樂棒球，被我捏得灼熱。

記得總決賽那天太陽高掛，球場一片金黃，照耀所有人蓄勢待發的夢想。

比數差距依舊很大——卻不是我們領先。

「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不要放棄⋯⋯」我在心裡喃喃唸著，真希望自己能像漫畫主角一樣扭轉命運。

我無助望著計分板，心裡只有一個念頭：如果可以的話，好想跟大家一起再打幾場球啊。

比賽尚未結束，很多人已紅了眼眶。

最後的最後，終究無法把傳奇繼續寫下去。

隊友們哭得稀哩嘩拉，除了我和另外兩名學姊，拍拍大家的肩、說盡力了。我發誓她們落寞地沿著球場離開的背影，是我看過最心碎的影像，蒼涼落寞得令人不忍直視。

問我為什麼沒哭？我想，有一部分原因是打死我都不在朋友面前哭泣。另外的原因，是我告訴自己要願賭服輸。既然旅程結束了，就該看看自己手中得到的珍貴事物。無緣全國大賽，我們卻是縣賽亞軍，還是校史及隊史的紀錄——第一座女子樂樂棒球獎盃。

這座亞軍，默默認同我們身為全國最強隊伍之一的資格，我這麼相信。

沒有在輸球之後哭得死去活來，我和兩個學姊也被批評冷血、無情、不在乎輸贏。可我們比任何人都清楚，身為最強支柱的我們，對這支隊伍的熱愛不比任何人淺、對勝負看得不比任何人輕。

在英文單詞的世界裡，「比賽」跟「遊戲」是同一個字眼。輸的時候總是很痛，但有時候，不能跟大家沉浸在悲傷裡，只顧著唾棄自己的不足。總得有個人堅強一些，當那名帶領大家抬頭挺胸的人。

這是場「比賽」，也是個「遊戲」，它們的共同特質，就是要全力以赴去享受。

「過程才是最重要的，平時打球時大家不都很開心嗎？」教練訓斥：「什麼『沒拿第一名有什麼好驕傲的』？去年，我們在第一輪就被刷掉，但學姊們全都高高興興、面帶笑容地離開球場，知道為什麼嗎？因為她們只是單純在享受比賽而已。」

這故事沒有遺憾，儘管它帶有深刻鮮明的殘酷記憶，美好的部分還是佔了更多。當大家悔恨難過、不停用手擦著眼角時，我想成為那個，提醒大家我們很棒的人。因為我們是真的很棒了。

更重要的是告訴自己和所有人，打樂樂棒球很快樂。那些放學後的開朗歡笑、天真懵懂，以及對樂樂棒最最單純的喜愛，不就是帶領我們走到這一步的推手嗎？

直至今日，我還是對當年小小的我，沒有在場上崩潰大哭這件事，感到一點點驕傲。無論那是我最後卑微的矜持或其他原因，我都記著我不是輸了就在對手面前哭泣的傢伙，而是一個抬頭挺胸、盡情享受每一場比賽的球員。

這時候成就與結果很重要、也不再重要。夢想的鮮豔橘色軟球，依舊高翔在小五那年燦爛的回憶中。